第10章 吕无病 钱卜巫 姚安（1/1）

1.吕无病

幽冥情契?万历年间，洛阳孙麒的青骢马踏碎春苔，别业的竹影在他玄色衣袍上摇曳。亡妻蒋氏的绣帕还揣在袖中，每阵穿堂风都裹着苏合香的残味。他斜倚湘妃榻假寐，忽听复室帘钩轻响，半截青布鞋尖怯生生探出。?“何人？”孙麒握起枕边玉簪。少女掀帘时带落几片槐叶，粗布裙裾沾着野蒿，麻脸上的褐斑却遮不住眼波流转：“妾吕无病，愿效绛纱帐下执经人。”她指尖抚过《通书》卷角，笑靥比架上的荼蘼更清：“今日河魁避位，正是良辰。”?夜雨敲窗那夜，孙麒惊醒时触到枕边温玉。无病蜷在床角，发间茉莉香混着药草气：“公子莫怕，妾自幼怕黑。”当她解开发髻，月光淌过颈侧朱砂痣，孙麒恍惚又见蒋氏初嫁时的模样。次日他翻墙送她至姨母家，瓦当上的铜铃惊飞了宿鸟。?许氏入门那日，红绸花轿碾过青石路。她捧起缠枝莲纹茶盏轻啜：“早闻妹妹擅理文书，日后账簿便劳心了。”无病垂首应是，袖中却藏着给阿坚缝制的虎头靴。三岁小儿总爱钻她绣榻，奶声唤着“阿娘”，许氏只是笑着往他兜里塞蜜饯。?王天官之女过门时，八抬大轿抬来十二箱倭缎。她嫌紫檀桌案太旧，金错刀一划便是寸许裂痕；见无病抱阿坚，凤仙花染的指甲几乎戳到孩子眉心。孙麒躲进书房的次数渐多，案头《李义山诗集》被指痕翻得卷边。?那夜雷雨交加，阿坚的啼哭声刺破王府娘子的呵斥。无病偷舀米汤时，正撞见妇人将孩子掼在青砖上。小儿喉间发出幼猫般的呜咽，她冲过去时，绣鞋踩碎了满地月光。待乳媪抱着尚有气息的孩子逃出，无病回望深宅，发间银簪已弯成钩状。?孙麒在京邸惊醒时，无病的裙裾还沾着露水。“逃至杨谷...”她的话断在哽咽里，化作满地散落的槐花。待他星夜赶回，阿坚在乳媪怀中睁眼，见着继母的绣鞋便昏厥过去。休书掷在王氏脚边，却被她兄长的马靴踏成齑粉。?三年后破庙前，王氏蓬头垢面拽着驴缰。“我断指为誓。”她腕间钏子磕在阶上，血珠溅在孙麒新置的《金刚经》扉页。从此佛堂木鱼声与纺车声相和，她教阿坚算账时，指上疤痕在烛光里泛着淡红，倒比金护甲更灼眼。?临终那日，她抚着孙麒鬓角新添的白发轻笑：“那年在你书房偷抄的《长恨歌》，终究没写完。”棺木闭合时，满室茉莉香突然化作药草气，窗外的老槐树簌簌落下白花，覆满“鬼妻吕无病之墓”的碑身。

2.钱卜巫

汰侈之鉴?万历年间，河间府的青石板路上，夏东陵的锦靴碾碎包子边角。他身后跟着小厮，竹篮里盛着吃剩的蟹黄汤包，油星子滴在“夏记绸缎庄”的匾额上。街坊们望着他臃肿的背影窃语，“丢角太尉”的诨名随着糖炒栗子的香气飘满长街。?谁料暮年家道中落。破庙里，夏东陵瘦得只剩皮包骨，补丁摞补丁的夹袄挂在身上晃荡，被人唤作“募庄僧”。临终攥着儿子夏商的手，喉结艰难滚动：“莫学我暴殄天物，灶王爷的眼睛，比当铺的戥子还精……”?夏商扛起锄头那日，粗布麻衣沾着晨露。富人陈翁见他耕地时连蚯蚓都挪到田埂，叹着气借了十两纹银。可夏商贩布遇雨，卖粮遭虫，本利全亏。他卖掉祖宅偿还时，陈翁望着地契上的指印红得刺目，硬把田契塞回他怀里：“这等实心人，莫要折了老夏家的福！”?三十岁那年商船遇飓风，夏商抱着账本在浪头沉浮。劫后余生时，他把剩下的货物推给同船商贾：“天命如此，莫连累了兄弟。”归乡路上，牛车碾过落叶，他数着掌纹上的茧子，想起城隍庙求签时那支“蹇卦”。?五十八岁生辰前，夏商蹲在灶台前添柴。新砌的土墙裂开缝，露出半截锈迹斑斑的铁釜。揭开时白雾蒸腾，待气散尽，瓮里白花花的银锭映得他眯起眼。消息传到县衙，贪墨的李县令带着衙役踹门，夏商却主动献金：“不义之财，烫手！”?次年李县令调任南昌暴毙。夏商去收旧账，见寡妇家贱卖桐油篓，想起巫妪说“巨金自来”，便买下十篓。卸货时发现每只篓底都藏着银铤，数目竟与当年窖藏分毫不差。他摸着银锭上凝固的油垢，忽闻隔壁传来孩童啼哭——那曾诬告他的邻居，正带着幼子在寒风里讨饭。?夏商解开棉袄裹住孩子，院里的腊梅在雪中绽放。此后每逢灾年，夏家粮仓的木门总是最先打开。临终前他攥着孙子的手，腕上那串从破庙里捡回的佛珠泛着温润光泽：“记着，锅里的粥要多掺三分米，路上的石子得趁早挪开……”

3.姚安

妒影?万历年间，临洮城的青石板路上，姚安的皂靴踏碎满地槐影。他立在宫家绣楼前，腰间玉佩撞着铜烟袋，叮当作响。二楼窗棂半掩，绿娥正拈针绣着并蒂莲，胭脂色的丝线在日光里晃得他眼晕。?“我家绿娥，非得姚郎这般人物才配。”宫母的话被穿堂风送进耳里。三日后，姚安扶着发妻往井边汲水，蓝布裙裾扫过青苔时，他突然攥住那双生着薄茧的手——井中涟漪荡开，映出他脖颈暴起的青筋。?花轿抬进姚家那日，红绸裹着绿娥的叹息。姚安总爱立在廊下，看她梳头时乌发垂落如瀑。若她要回娘家，他便张开广袖罩住轿帘，像护着只怕惊飞的雀儿。绣鞋刚沾宫家门槛，他已守在街角老槐下，怀里的《烈女传》被汗水浸出褶皱。?“你当我是金丝雀？”绿娥摔了茶盏，碎瓷片扎进姚安手背。当夜他将铜锁扣在她闺房门上，钥匙藏进贴身荷包，却在次日清晨发现把陌生钥匙躺在石阶，露水沾着片可疑的胭脂红。?暴雨倾盆的午后，姚安潜回宅院。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呻吟，他握着柳叶刀摸进卧房。床幔低垂，貂裘下隆起人形，刀锋落下时带起腥风——血却没溅出来，貂皮滑落，绿娥苍白的脸浮现在枕上，睫毛还凝着泪珠。?宫家祠堂的木鱼声惊飞寒鸦。姚安跪在青砖上，听着官差锁链的哗啦响，眼前总晃着绿娥绣过的鸳鸯枕。散尽家财赎命那日，他在破庙撞见幻觉：绿娥正倚着虬髯客调笑，可追过去时，只剩蛛网在梁间摇晃。?当他举刀劈向幻影，刀刃却陷进床板。木屑纷飞中，绿娥的笑靥忽隐忽现，脖颈处有道暗红刀痕渗出血珠。每至深夜，更鼓与暧昧喘息混作一团，窗纸上明明映着两人身影，推门却只有穿堂风卷着纸钱。?卖田契的墨迹未干，梁上君子卷走最后银锭。姚安蜷缩在漏雨的草棚，望着天边残月，恍惚见绿娥提着嫁衣走来，发间珠翠叮咚——那声音与当年井边的落水声渐渐重叠，终化作喉间的一声呜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