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 霍女 司文郎 丑狐（1/1）
1.霍女
霍女奇谭?彰德城朱宅的兽首衔环门扣蒙着薄灰，朱大兴抠着指甲缝里的肉屑，盯着厨娘切下的最后两片腊肉。这日夜里，他踩着墙根溜出后门，撞见月下独行的白衣女子，鬓边玉簪晃得人心跳。?“娘子莫怕。”他扯住广袖，掌心冒汗。女子转身时月华凝在眼角，竟比戏台上的花旦还俏。烛火摇曳里，霍女解开缠枝莲纹披风，腕间银镯撞出细碎声响：“既是收留，何学那审贼的官？”朱大兴喉结滚动，瞥见她裙摆下若隐若现的猩红绣鞋——正是前日当铺里当掉的那对。?三日后，朱大兴对着燕窝羹账单直抽冷气。霍女斜倚湘妃榻，指尖捏着半块鸡心：“老爷的银子，原比心肝还金贵？”她咳嗽一声，朱大兴忙将人参汤捧过，药碗在檀木几上磕出裂痕。窗外老仆数着当票叹气，梁间燕巢新换的绸帘，够寻常人家吃三年米粮。?两年后，朱宅门可罗雀。朱大兴攥着当尽的田契，看霍女裹着旧衣消失在邻村何府高墙后。何公子搂着美人饮宴时，朱大兴在公堂前摔碎讨饭的破碗：“那是我的人！”官老爷把玩翡翠扳指，惊堂木拍下时，正盖住朱大兴补丁摞补丁的衣摆。?黄生油灯下读《孝经》，忽闻叩门声。霍女沾着晨露立在檐下，鬓发散着茉莉香：“先生愿收个洒扫的人？”黄生望着她洗得发白的裙裾，见她次日天不亮就挑起两担水，井水映着她绾起青丝的木簪。?扬州渡口，霍女凭栏轻笑，鬓边新换的金步摇晃碎满江波光。商舟逼近时，她将八百两银票塞进黄生掌心：“郎君可知，千金难买真心？”黄生望着渐行渐远的画舫，船尾飘着半截猩红绣鞋——与初见朱宅时那对，针脚分毫不差。?镇江老宅的铜环叩响时，阿美正给仙赐绣虎头帽。霍女倚着雕花门，腕间银镯换成了翡翠钏：“妹妹莫怕，这府里，原是给真心人住的。”她抱起孩童，簪子上的珍珠滚进孩子掌心，化作颗晶莹的糖丸。?当夜黄生撞见虎头兜牟的怪人饮酒，烛火忽明忽暗间，霍大郎的豹皮巾扫落酒盏：“妹夫可识得，这世上最金贵的不是银子？”次日晨光里，阿美在船头望见父母的身影，霍女的绣帕裹着家书，墨香混着海风，吹散了三年来所有疑云。
2.司文郎
文魂?万历四十年秋，平阳王平子负笈北上，报国寺的银杏叶落在他青布包袱上。西厢早有位余杭生占了房，见他投来名刺，眼皮都未抬，茶盏里的龙井泛起冷光。此后狭路相逢，余杭生常将折扇敲得廊柱咚咚响：“北人亦敢赴秋闱？”王平子攥着被撞落的考篮，忍下袖口的墨渍。?那日古槐筛下碎金，白衫少年倚着钟楼微笑。“登州宋某，久慕兄台才名。”声如碎玉投壶，袖中滑出的湖笔竟沾着未干的墨香。余杭生恰从月洞门经过，见宋生坦然上座，冷笑：“既不赴考，何在此间聒噪？”宋生抚掌：“南人固多通者，然未必人人如足下这般‘通透’。”?“敢命题一较？”余杭生摔出《论语》。王平子随意翻至“阙党童子将命”，宋生已朗声道：“于宾客往来之地，而见一无所知之人焉。”话音未落，廊下扫落叶的沙弥都憋红了脸。余杭生再指“殷有三仁焉”，宋生应声：“三子者不同道，其趋一也……”字字如珠落玉盘。?此后宋生常踏月而来，案头必有蔗糖水角。王平子展卷求教，见他指尖扫过百篇文章，墨迹未干处已批：“此句犹带烟火气。”余杭生某次持文炫耀，宋生嗅过纸页便推：“酸腐如隔夜馊粥。”气得余杭生摔门时震落梁间燕巢。?放榜那日，王平子盯着“落第”二字，看余杭生骑着高头大马簪花游街。盲僧在廊下嗅过他的文章灰烬，长叹：“帘中诸公，鼻目皆盲。”余杭生纵马而来，僧却命焚考官文章，嗅到第六篇时突然呕出黑血：“此即汝师！其文刺鼻棘腹，直从谷道出！”?“我实游魂。”秋夜露重，宋生的白衫竟透得出月光，“甲申年殉难于燕市，今获司文之职。”他指着舍后水角堆成的坟茔，那里已长出紫菌：“此可增慧。”王平子梦醒时，枕畔犹存蔗糖香。?数年后金陵驿馆，两鬓斑白的余杭生攥着王平子的手发抖。他行囊里露出本《戒骄篇》，扉页密密麻麻改过七遍。窗外秦淮河上，有人正唱着新科状元的文章，桨声灯影里，似有白衫人影在文德桥上转瞬即逝。
3.丑狐
狐怨?崇祯年间，长沙穆生的茅屋漏着雪，火塘里的残炭早熄了。他裹着补丁摞补丁的夹袄，冻得指节发白，忽听柴门吱呀轻响——玄色斗篷下探出张褐麻脸，眼尾缀着豆大的疣子，朱唇咧开时露出半截金牙。?“郎君冻煞人也。”女子抖落斗篷上的霜花，狐尾扫过灶台，铁锅竟冒出热气，“妾乃青丘白氏，见君寒夜孤坐，特来暖榻。”穆生攥紧枕边柴刀，却瞥见她腕间金镯撞出碎光，元宝在几上泛着油润的黄。?“若肯同衾，此物相赠。”狐女玉手轻挥，十锭元宝码成小山。穆生喉结滚动，柴刀当啷落地。破晓时狐女以锦袍裹他，指腹划过他冻裂的唇角：“速置软绸为褥，余钱且换米肉。”她踏雪而去，足印里竟开出朵朵红梅。?妻子张氏捧着元宝时，嫁衣上的金线都失了颜色。裁缝铺的量衣尺量过十丈蜀锦，酒肆的算盘珠拨出百石新米。狐女夜夜携来珍珠翡翠，看张氏绣鸳鸯枕，赏银比工钱还多。三年间穆家起了三进青砖房，门楣上的“穆记粮行”匾额被金粉描得晃眼。?可狐女送来的夜明珠渐渐黯淡，穆生望着她鬓角白发，嫌恶爬上眉梢。请来的术士在门上贴满朱砂符，狐女指尖拂过，符纸化作黑蝶。“负心汉！”她尾尖卷起香炉砸向梁柱，“吞我金银，毁我真心，今日便要清算！”?当夜房梁震动，石臼大的冰雹砸穿瓦当。狐女抱着猫首狗尾的怪物进门，兽瞳红得滴血。穆生蜷在床下，听着牙齿咬碎脚趾的脆响混着自己的惨叫。“交出六百金！”狐女抖开锦袋，穆生望着满室狼藉，连张氏陪嫁的银簪都被搜了去。?血痂覆满断指时，穆生又成了赤脚农夫。村头于家却起了高楼，新妇白氏腕间金镯晃得人眼晕——正是当年他给张氏打的样式。那日田间相遇，穆生扑通跪倒，白氏甩出素巾裹着的碎银：“只当喂了白眼狼！”?于郎早逝后，白氏常踏月而来。于家小儿跪在门槛，见她袖中飞出金簪玉佩，却转眼消失在月光里。“婶娘若弃我等...”孩子话音未落，白氏已化作流萤远去，唯余院中梨树簌簌落英，覆满穆生新竖的忏悔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