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87章 春生(1/1)
北邙山的雪落进新立的无字碑时,针娘正跪在碑前,将那卷未完成的“江山图”烧成灰烬。纸灰被风吹向麦田,与去年的稻茬混在一起,像给土地盖了层薄薄的棉絮。她的左臂还缠着绷带,动作却很稳,每烧一段,就往火堆里添一把新收的谷种——那是江南农户特意送来的“太平谷”,颗粒饱满,据说能在盐碱地扎根。
“淑妃娘娘,李监工,”针娘的声音混着风声,轻得像雪,“今年的新谷能下种了。”
碑后的松柏间,藏着两个身影。苏明轩握着那只虎头鞋,鞋面上的丝线早已褪色,但针脚里的温度似乎还在——那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母亲的痕迹,不是史书里模糊的“淑妃早逝”,而是个会为孩子绣鞋、会为百姓忧心的女子。
“她把账本的最后两页烧了。”柳氏指着火堆里未燃尽的纸角,上面隐约能看见“江南盐商”四个字,“是故意的。”
苏明轩点头。针娘留下的账本副本里,确实少了江南盐商与突厥交易的明细。那些人在凤主倒台后纷纷自首,献上半数家产求恕罪,圣上本欲从轻发落,可这烧掉的两页,像根刺,扎在所有人心里。
“她在等他们自己站出来。”苏明轩将虎头鞋塞进怀里,“用愧疚比用律法更能让人记住教训。”
回到长安时,刑部的大牢里挤满了凤主的余党。银面戴着枷锁,正在墙上刻字,每个字都歪歪扭扭,像初学写字的孩童——刻的是“北邙山暗渠图”,他说要赎罪,却总在关键处刻错,惹得狱卒打骂,他也不躲,只是嘿嘿笑,说“记错了,该打”。
李太医的牢房门上贴着张药方,是柳氏写的“清心安眠方”。他总在夜里哭,说梦见淑妃站在御药房前,手里捧着碗桂花酿,问他“这酒里,为何有苦杏仁味”。柳氏说,他不是怕死刑,是怕那碗永远递不出去的解药。
最让人意外的是赵守将。他在牢里绝食三日,瘦得脱了形,却在苏明远去看他时,从枕下摸出块狼头纹玉佩——是凤主给他的信物,玉佩背面刻着“江南”二字。“她让我在江南种鬼稻时,总盯着稻田发呆,”赵守将的声音沙哑,“说‘若有选择,谁不想种出能让人吃饱的谷子’。”
苏明远把这话记在心里。开春后,他请旨去江南巡查,发现那些曾藏过鬼稻种子的村落,如今都种上了“太平谷”。阳江县令指着田埂上的木牌,上面写着“每株鬼稻,换十株新谷”,是百姓们自己立的,说要让子孙后代都记得,种毒谷的人会饿肚子,种新谷的人能吃饱饭。
柳氏的父亲旧部送来消息,说江南织造署的地窖里,发现了批未运出的丝绸,上面用金线绣着“民为邦本”,针法与淑妃遗物如出一辙。“是针娘绣的,”老账房颤巍巍地说,“她临走前交代,若有人问起,就说‘这四个字,比江山图值钱’。”
三月的江南,油菜花漫过田埂,像泼翻的金漆。苏明轩站在淑妃母族的旧宅前,这里已被改成学堂,孩童们的读书声顺着风飘过来,读的是柳氏编写的《农桑三字经》:“春播谷,夏除草,秋收获,冬藏好……”
学堂的窗台上,摆着盆清稻草,是针娘留下的。柳氏说这草有灵性,能分辨谷种好坏,其实她知道,这不过是普通的药草,真正能分辨好坏的,是人心。
回到长安时,圣上正在御花园里种稻子,用的是江南送来的“太平谷”种子。他的动作笨拙,好几次把种子撒到土外,苏明远想上前帮忙,却被拦住。“朕要自己种,”圣上的手沾着泥土,“才知道每粒米有多金贵。”
太液池边的柳树下,苏明轩遇见了苏明远。两人并肩站着,看内侍们清理池底的淤泥,去年凤主派人埋下的火药引信残段,正随着淤泥浮上来,被阳光晒成灰白色。
“针娘去了漠北。”苏明远递给他封信,是边关驿站转来的,“她说要去看看突厥的草原,能不能种出太平谷。”
信里夹着片晒干的狼尾草,穗上的籽粒饱满,像极了中原的谷子。针娘在信末画了个笑脸,旁边写着“草原的风,也能吹熟好庄稼”。
苏明轩把狼尾草夹进账本,那里还留着针娘烧剩的纸角。他突然明白,这场始于阴谋的战争,最终的胜利者不是某个人,而是那些在稻田里弯腰插秧的人,是那些在学堂里大声读书的人,是那些相信“新谷能长出希望”的人。
入夏时,江南的第一批太平谷成熟了。柳氏让人碾了新米,煮成白花花的米饭,送到长安的每个牢房。银面捧着碗,哭得像个孩子;李太医把米饭捏成小团,说要“给淑妃娘娘留一口”;赵守将吃得很慢,一粒米都没剩下。
苏明轩站在城楼上,看着漕船载着新谷驶入通济渠,船头插着面小旗,上面画着株稻穗,穗下写着“天下同仓”。风从河面吹来,带着新米的清香,他知道,这香气里,有淑妃未说出口的牵挂,有针娘烧账本时的决绝,有无数百姓弯腰劳作的汗水。
而那些藏在暗处的余烬,那些刻在牢墙上的悔恨,那些写在史书里的警示,终将在新谷的生长中,化为滋养土地的养分。因为最坚硬的盔甲,从来不是铁与火,是仓廪里的粮食,是人心底的安宁,是年复一年,播撒下去的希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