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61章 风雪夜归人(2/2)
此后依旧是埋头赶路,先前乱葬岗一役,只是小插曲,没有耽误太多时间,在夜幕彻底笼罩大地之前,三人赶到一座边境州城。
宁远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挨个走访了州城内的几间学塾,最终在城东,将三个孩子托付给一名教书先生。
再去本地最大的仙家门派,用神仙钱换了些银子,交给那位心善的先生,充当照看几个孩子的所需费用。
忙来忙去的“宁先生”,带着宁姚和苏心斋,找了间客栈下榻,终于可以稍稍喘息。
可休整一夜后,第二天清晨,宁远又忙碌起来,去往此地的郡守府,在这之前,他将那块大骊太平无事牌,悬挂在了腰间。
这座州城,此刻也被大骊纳入版图,而出示属于大骊的无事牌,能省去不少麻烦。
小妹在兄长这边,一直是形影不离,苏心斋虽然对宁远有气,但一路走来,也是乖乖听话,从不整些幺蛾子。
本地郡守,是个双眼塌陷,一看就是沉迷酒色的肥胖男子,纸糊的洞府境修士。
不过据说此人,当年差点就在大骊考中了状元,瞧起来不咋地,实则是有真本事的,在攻破石毫国西境边关一役上,出力不少。
一名沉迷肉欲酒色之人,能不能还会是一位运筹帷幄的庙堂权臣?
能的。
就像死在宁远手上的谭元仪,一生功劳无数,作为大骊安插在书简湖的绿波亭执事,这么多年来,虽然后宫妻妾成群,酒池肉林,可所有上面交代之事,都全数完成。
人就是这么复杂的东西。
出示无事牌,接下来的事情就比较好办了,在谈妥后,宁远当场交给郡守大人一笔神仙钱,用来购买一切所需。
而州城这边,只需出人出力,当然也要算工钱,郡守大人把胸脯拍得震天响,声称随后就会差人准备。
最迟今晚之前,四座城门口,都会出现有临时搭建的一座座粥棚药铺,救济难民百姓。
如此卖力,当然不全是因为那块大骊太平无事牌的缘故,更多的,还是因为宁远给的神仙钱,实在是太多了点。
郡守大人手底下,掌管赋税的那一拨官吏,早就打好了算盘,哪怕遵照那位青衫仙师的嘱咐,连续在州城内救济七天百姓,也有将近一半的神仙钱,能落在郡守府的袋子里。
捡便宜的好事,不干白不干。
第二天清晨时分。
一行三人,来到北城门,在驿站停马后,来到粥铺这边,宁远要了个破碗,做了回“乞丐”,跑去一条蜿蜒如龙的队伍后面,排起了队。
苏心斋不愿当个乞丐,当然,她一介阴物,就算喝了,也喝不出什么滋味。
宁姚倒是不介意这些,只不过原本也想去排队要粥喝的她,被兄长拦下,让她乖乖留在原地。
不多时,男人端回来一碗稀粥,两个大白馒头,递给宁姚,小妹喝了开头一半,兄长解决剩下半碗。
一名元婴修士,一位上五境剑仙,就这么蹲在城门口,喝着稀粥,吃着馒头。
两人都不觉得如何。
苏心斋大开眼界。
吃完了这份“嗟来之食”,宁远看着眼前一条条长到官道尽头的队伍,这其中,居然还有不少,是穿着厚实的青壮男子。
更有一小撮,一看就是家境殷实的妇人,牵着自家孩子,不用排队,跑去跟守城将士招呼两句,就能直接要来吃食。
有个孩子,在经过宁远身前的时候,就在啃那馒头,一边大口吞咽,一边还在低声叫骂,说这些东西,简直就不是人吃的,跟猪食无异。
宁远置若罔闻。
世道如此。
这天底下,不用花钱的东西,当然就是最不值钱,要钱的其次,偷来的,抢来的,则是最好。
又比如。
在大多数地方,对于偷情的男女,都有浸猪笼一说,可就算刑罚如此重,不还是屡见不鲜。
妻不如妾,妻不如偷。
苏心斋不好干看着,跑去粥铺那边,帮忙打起了下手,穿戴符箓纸人的她,外表与常人无异,挥动大勺,忙的不可开交。
而苏心斋身旁,与她一同忙活儿的另一位女子,也是阴物,宁远来这座州城,开设粥铺药铺,去救济难民,归根结底,就是因为她。
这位女子的心愿,很简单,就是在自小长大的家乡,做些善事,为家中垂垂老矣的两个老人,积攒些福报。
可笑的是。
这位姑娘,原先在书简湖素鳞岛,担任小管事期间,根据国师大人的档案记载,品行算不得多好。
手底下的开襟小娘,哪怕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过错,都会遭到她的毒打。
可就是这么一个生前心狠手辣的姑娘,在其死后,想要做的,居然是造福家乡,奇了怪哉。
所谓人之将死,其言、其行也善?
不管如何,石毫国此行,除了苏心斋之外,就到此结束了,接下来,宁远就会离开此地,踏足朱荧王朝。
剩下的几头阴物,可以暂时延后,等自己与阮秀汇合之后,再去慢慢完成就可。
想起自己那个媳妇儿。
胡里拉渣的邋遢男人,抬起头来,眯眼而笑。
心情大好。
所以他又把搁置在地的破碗,拿了起来,然后又屁颠屁颠的跑去排队,做了第二回“乞丐”。
……
这天夜里。
州城一处偏僻陋巷。
一位女子阴物,站在生前的家门前,朝着一袭青衫背剑,款款施礼,微笑道:“先生可以收回符纸啦。”
“为我了结心愿,让先生破费了,小女子无以为报,只能盼着下辈子有缘再见,再为先生鞍前马后了。”
这是宁远送别的第三个阴物。
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见多了生死,打定主意不会再劝的宁远,到底还是没忍住,轻声问道:“慕容姑娘,不再多想想?”
她摇头道:“先生,一路走来,想得已经够多了。”
“我知道先生心善,要是我想逗留人间,先生一定会帮我准备好一切,说不定以后还能跟着先生,好好修行……
我要是个完璧之身,是个书香门第的姑娘,肯定就如此做了,虽然知道先生一定看不上我,但毕竟身份好一些的话,我就有足够勇气,站在先生身旁了。”
她伸手掩住半边脸颊,羞赧道:“关键我还这么丑,要是跟着先生,哪怕只是个端茶送水的婢女,给旁人瞧去了,也不太好的。”
宁远摘下腰间养剑葫。
她微微转头,看向同样背剑的长裙少女,笑道:“宁姑娘,昨儿个在仙家坊市那边,我帮你挑选的这件衣裙,可曾满意?”
宁姚侧着脸,伸手攥住兄长的衣袖,笑着点头道:“满意的,慕容姐姐的眼光,比我哥好多了。”
她最后看向苏心斋,轻声道:“苏姑娘,你与我们几个不同,虽然都是惨死,可到底生前不是什么开襟小娘,没有被人脏了身子,
也没有看过太多的腌臜,眼睛不算浑浊,还很清澈,所以我想替先生劝劝你,留下吧,
无论是做鬼,还是当个山水神灵,都可以的,跟着先生修行,去见一见以往从未见过的风景。”
苏心斋以手背贴住额头,泣不成声。
在离去之前。
这位复姓慕容的姑娘,好似想到了什么,眼神一亮,快步跑到宁远跟前,学着上次某个姑娘的举动,无礼的伸出双手。
她抱了抱他,很快松开,又抬起他的脸颊,仔细凝望,要把这个……很是莫名其妙的山上仙师,死死记在心里。
随后转瞬之间。
她就魂飞魄散。
……
深夜时分。
一条去往北门客栈的街道上。
宁姚独自走在前头,少女穿着一件留仙长裙,身材匀称,双手搭在脑后,嘴里叼着一根兄长叼过的牙签,仰头看天。
宁远和苏心斋走在后头。
前者欲言又止,后者琢磨出了味道,故意先行开口,有些恼怒道:“宁先生,这次开设粥铺,咱们砸下去的神仙钱,最少都有四成,落在了郡守府那帮官老爷的口袋里,
既然我都能看得出来,先生肯定也早就知道了,凭你的本事,难道还会怕他一个大骊王朝的小小芝麻官?”
宁远反问道:“今天你在粥铺忙活的时候,难道没发现一件事?”
苏心斋歪过头,“啥?”
男人没好气道:“真是猪脑子,你想想看,我给这么多神仙钱,那粥里方才有些许荤腥,要是给少一点,会不会稀得真成了猪食?”
苏心斋忿忿不平,“可这也太气人了啊。”
“先生这么厉害,直接跑去郡守府,给那脑满肥肠的官老爷,来上几个响亮的巴掌,这件事不就能圆满了?”
宁远嗯了一声,又问,“那么之后呢?”
“等我离开,你觉得这个郡守,还会不会继续让那些粥棚药铺,存在七天之久?”
“退一步讲,即使他吃了苦头,不敢再偷摸动手脚,但以后呢?他在我这边挨的打,会不会在其他无辜之人身上还回去?”
苏心斋默不作声。
停顿片刻。
宁远耐心解释道:“身处这样的世道,很多时候,是没办法的,明知道是吃屎,可还是只能如此。”
“做坏事,不一定会有代价,可是做好事,一定会有各种各样的麻烦,好比这次救济百姓,你今天施粥之时,听了很多的好话,对不对?”
“可事实就是,这些好话,只有少部分是真心的,大多数,都只是嘴上说说而已,
一旦七天之后,官府撤走所有的粥铺药铺,我们在这些老百姓口中,就会变成道貌岸然之辈。”
苏心斋长久无言。
她怎么都没想到,会是这样的一个答案。
听起来,好像有道理,可是细想之下,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,如鲠在喉,令人不适。
宁远给她一巴掌,很快又递出一颗枣,双手拢袖,笑眯眯道:“但是你记住一点,公道自在人心,无论旁人如何说,好事就是好事,福报就是福报,冥冥之中,自有天意。”
苏心斋气笑道:“先生不去当个算命先生,真是屈才了。”
宁远点点头,“有这个想法,那么苏姑娘,等我回了神秀山,支楞起算命摊子的时候,你要不要做我的第一个客人?”
苏心斋猛然停步。
转头望去。
那个近在咫尺的青衫剑仙,被许多阴物尊称为先生的男人,胡里拉渣,但是笑容和煦,如沐春风。
她皱着一张脸。
随后默然点头。
……
朱荧王朝。
京师之外的某座仙家渡口。
神秀山渡船,阮秀独自坐在观景台上,身前悬空一本册子,右手执笔,正在认认真真写她的山水游记。
当然,这东西其实是宁远的。
当初分别之际,少女就从他那儿索要了过来,说是两地分离后,自己的一路见闻,也要写上去。
而宁远的书简湖之行,就等他回来再补上。
某个时刻,她突然撂下笔,叹了口气,站起身,趴在渡船栏杆上,就这么望着南边,思绪飘远。
冷风渐起,裙裾飞扬。
而那本悬停在侧的山水游记,也随之翻动了好几页,每一页纸上,都写满了某个男人的名字。
字迹娟秀。
一袭青裙,面容绝美的山上女子,幽幽一叹,神色恍惚。
好像自从当年,在青牛背石崖与他相识,她之后的故事里,就有些空泛,就只有一个姓宁的小子。
……
两天后。
在一个依旧酷寒的傍晚时分,两骑三人,顺利走过石毫国,抵达朱荧王朝边境。
在附近一带,完成一位小酆都女鬼的心愿过后,三人马不停蹄,直奔关隘重重的京师重地。
三人三斗笠。
风雪夜归人。